陸游當天未出書房。那天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。

 

深夜,他在書房難以成眠。於是,他起身,行屍走肉般,漫無目的地走。竟不自覺走回從前那屬於兩人的世界。

 

陸游推開了窗,月光照入,只見窗前桌上,有一物閃閃發亮,下面還壓著張箋紙。陸游近看,愴然涕下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此時,陸游從衣中暗袋拿出一只金釵,釵頭有一雕工精細之鳳,其線條靈動,在陽光照耀下一閃一閃,鳳鳥彷彿正在飛翔。

 

而釵頭下飾有玉珠子,每顆珠子大小都一樣,毫無偏差。玉溫而潤,確是好玉。

 

少年是富家公子,對這種玩物看得多了,一看就知道這只金釵價值連城。顯出名家之手。若非特別訂作,整個紹興府也買不到。

 

少年望了望,問道:「當日老先生所見的,就是這只金釵?」

 

陸游癡癡地望著,點了點頭。乾癟的手指,發顫地放在釵上,輕輕摸著。

 

眼淚又掉了下來。

 

這時陸游又從袋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箋紙,緩緩念來:「釵留一股合一扇   ,釵擘黃金合分鈿   。但教心似金鈿堅  ,天上人間會相見。」

 

少年猜想,這只價值連城,獨一無二的金釵,大概是兩人的定情物。

 

黯然道:「唐女士自比為長恨歌中之楊貴妃,那就是將陸老先生當作李隆基了。唉!唐女士也是有情人。若今天角色互易,想必唐女士也同先生一般心思。」

 

陸游又以袖拭淚,喃喃道:「山盟雖在,錦書難託……。山盟雖在,錦書難託啊!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後來,陸游也曾試著和唐琬聯絡,兩人仍然藕斷絲連好一陣子。

 

但陸游怪異的言行,仍引起陸老夫人注意。

 

兩人的地下情,終於曝光。

 

陸母從此對陸游監視得更嚴格,前幾個月甚至到了幾乎軟禁的地步。

 

那幾個月,陸游肝腸寸斷,天天以淚洗面。身如已灰木,心似不繫舟。

 

若不是母親派人時時刻刻「服侍」他,他一定會尋死。

 

陸母沒去理會他,因為她知道,這是為兒子好。哪怕兒子現在痛不欲生,恨死自己娘親。她相信兒子以後一定會明白為娘這番苦心。

 

陸游的父親陸宰是個標準的士大夫,他雖然關心兒子,但自己居廟堂之高,心力都放在憂國憂民了;家中之事,自也就悉聽夫人便。何況夫人的理由也深具道理。

 

總之,陸游再也沒跟唐琬聯絡。

 

只聽說她嫁給了皇族趙士程。夫妻相敬如賓,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。

 

陸游自己也在母親安排下,另娶了大家閨秀王氏,也生了小孩。夫妻倆生活美滿。陸游對王氏非常滿意,王氏嫻淑端莊,高貴典雅,舉手投足,皆是名媛風範。而家中大小事務,也被她打理得十分妥貼。不消說,陸母也非常滿意這個媳婦。

 

只是,滿意不等於愛。陸游對王氏,只能說上喜歡,談不上愛。

 

有了如此賢妻,陸游也無後顧之憂,更加發奮讀書。

 

紹興二十五年,陸游赴考禮部會試。可惜名落孫山。

 

失意之餘,他便四處遊覽。

 

這天正好是大禹生日,陸游也隨著人潮,來到禹廟。

 

順道遊了附近的沈園。

 

但景色愈美,歡笑聲愈多,卻只是更加深他的失落感。

 

本想離開了,突然,前面的亭子,一張熟悉而美麗的臉龐,映入眼簾!

 

陸游的目光,被美婦人的身影釘住,移不開了。

 

卻沒看見美婦的旁邊坐著一個神采飄逸,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。

 

婦人感到有目光投向此處,忍不住轉頭一瞥,卻也嚇呆了!

 

和婦人同行的中年男子,見妻子神色有異,也往同一方向看去。只見一中年男子,一身武骨,卻又帶著書卷氣,丰采神駿,異於常人,正凝視著他們。

 

中年男子輕輕喚了幾聲「娘子?娘子?」。

 

婦人才醒過神來,潔白如月的臉龐也映上幾點緋紅。

 

「抱……抱歉。失禮了。」

 

男子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。對於婦人的過去,他知道的一清二楚,但他願意包容。他就是喜歡婦人的這股執著。

 

所以他笑著,溫柔地牽起婦人的手,柔聲道:「那位仁兄是務觀表哥吧!我和此間主人有舊,來了不和他打個照面有失禮貌。娘子,妳請務觀表哥來亭子敘敘舊吧。」男子說完,起身,向陸游投以春風般的微笑,拱了拱手,便轉身離去。

 

但陸游沒有看到他。

 

此時,唐琬也看不見一旁的人事物,她的眼裡只有陸游。

 

陸游思緒如潮,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,同時一股熱血上衝。這幾年的相思之情,再也壓抑不住,陸游終於走上亭子去。

 

坐在唐琬對面,兩人只有一案之隔,卻是咫尺天涯。

 

陸游這時有點後悔了。

 

如今的他,考場失意,且滿腔愛國熱血卻無從報效,可以說落拓失意之至。沒有男人願意別人見到他失意的模樣,尤其是自己最在意的人。

 

而唐琬也已不是他記憶裡的,年輕充滿朝氣,如冬陽般的唐琬,歲月也在她的眼角刻上了淺淺的皺紋。而陸游隱隱約約覺得,唐琬高雅的氣質,也多了幾分憔悴,現在的唐琬,似乎成了殘陽。

 

十年的分別,兩人都不是當年記憶中的彼此了。

 

陸游百感交集,他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是看著唐琬,眼神裡藏著壓抑。

 

反而是唐琬大方地拿起了石案上的黃滕酒,酌了一杯給陸游,笑道:「務觀表哥,請用。」

 

望著唐琬的纖纖細手,想著當年這雙手,也曾像這樣,溫柔地為自己倒酒,一樣的動作,卻是兩般情。

 

陸游忍不住嘆了口氣:「謝謝。」

 

春色如酒香醉人,酒香似春色怡人。但陸游只覺此景傷人,此酒苦人。

 

勉強喝下,藏在袖下的臉,卻早已淚痕斑斑。

 

陸游心中激動不已,這幾年的悲憤,相思,失意等喜怒哀樂,瞬間全部湧上心頭。

 

陸游隨手拿起案上的筆,沾了墨,在亭子後的牆上,用力,顫抖地寫下:「紅酥手,黃滕酒,滿城春色宮牆柳。東風惡,歡情薄;一懷愁緒,幾年離索。錯!錯!錯! 春如舊,人空瘦,淚痕紅浥鮫绡透;桃花落,閒池閣,山盟雖在,錦書難託,莫!莫!莫!」

 

寫到最後一個「莫」字的最後一捺,陸游百感交集,他突然又後悔了。事到如今,說這些只是徒增感傷,對彼此一點幫助也沒有。

 

但他還是緩緩寫完最後一捺。

 

唐琬望著這闕詞,一言不發。但胸口起伏卻很劇烈,顯然強忍著什麼。

 

唐琬的眼神,也很悽愴。陸游望著這雙寒星般的明眸,知道唐琬也和自己是一般心思。

 

這讓他更加痛苦。

 

如果唐琬明示或暗示他「羅敷有夫」那他也許還好受些,這下子他明白兩人以膠漆之心,置於胡越之身。深愛彼此卻又難以結合。

 

陸游心中酸甜苦辣,耳中嗡嗡作響,眼中淚如泉湧,口中麻木乾燥。

 

此時無聲勝有聲。

 

兩人只是相顧。

 

但唐琬的眼神,對陸游而言,比刀劍更銳利,不停挖著他漸漸癒合的瘡疤。心在淌血的感覺,他再也受不了了。

 

「保重!」陸游轉身,快步離去。

 

他沒有看唐琬,他不敢看。他怕自己會心軟,他怕自己克制不住而作出踰禮的舉動。

 

所以他不知道唐琬哭了。

 

等到她下一次再聽到唐琬這個名字。卻是香消玉殞。

 

那是隔年的事了。

 

而隨著唐琬辭世消息傳來的,是另一首<釵頭鳳>,以及之後的故事。

 

那時陸游才知道。沈園會後,唐琬整日抑鬱寡歡,胃口變得極差。本來身子就孱弱的她,病上加病,體內陰陽五行失衡。但她拒絕看醫生,趙士程給她的補品她也一概不吃。

 

趙士程心裡明白,唐琬的病,只有陸游能醫。

 

可是他不甘心,他可以容忍陸游看他的妻子,思念他的妻子,也可以風度翩翩地讓兩人以表兄妹的身分聚會;但他沒有辦法容忍妻子為陸游相思成疾。他是個王孫,這件事被大家知道,叫他如何在上流社會立足。

 

於是他故意不告訴陸游,也對唐琬裝傻。

 

唐琬也明白趙士程不會讓她再見陸游的。但她本來就不想活了,她只想先在輪迴道上,等著陸游。

 

陸游明白這一切後,他更痛苦了。但他明白自己有家庭,他不能把這種情緒帶入家中。

 

所以他將這滿腔悲憤之情,轉為報國雄心。充實自己,鍛鍊自己。勉勵自己要當出將入相之士。

 

陸母見他更加發憤,以為他終於明白自己的苦心,且唐琬也去世了,從此也對他不再監視。

 

但所有人都不知道,陸游何曾一刻忘記唐琬!

 

陸游之後常常游歷沈園,每次都佇立在這面牆前,沒有人知道原因。

 

逝者如斯,沈園主人幾經更迭;陸游青春也漸漸逝去,逐漸老邁的身軀行動也愈來愈不方便。慢慢地,也見不到牆前,陸游孤單而淒涼的身影。

 

直到五十年後,陸游這幾日病情好轉,仍是獨自來到沈園。

 

他從沒有告訴家人這件事。這段情,原本他打算深埋心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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